廣州9.8：小梅老師的“謝幕”日記
作者：譚譚（譚爍）
一襲黑色旗袍，移步舞台中央，側身在黑色折疊椅沿邊小心坐下，再不緊不慢的，穿上一雙黑色的矮跟淺口鞋……
燈光含蓄的亮著，一曲《望春風》緩緩傳來，大提琴拉得深沉，鋼琴伴得悠婉，並夾雜著舊式留聲機唱片的滋滋雜響，時空倏然迴轉到台灣，迴轉到上世紀中葉的民國年代。
壓在箱底的古銅色紙扇，偶然被發現，唰一聲揮開，頓時28年前《遊園驚夢》裡的錢夫人又活了過來。她面色凝重，雅緻舞姿中似乎蓄著千言萬語，欲說還休，而此時，獨白也開始聲聲透露，這位錢夫人扮演者，內心也在忐忑、在躊躇……
“現在可以怎麼樣跳呢？”
“60歲是不是更適合跳這支舞呢？”
“跳給什麼人看？”
“70歲、80歲、90歲——如果還可以跳，還會繼續上台嗎？”
……
一連串的問題，像似自言自語，又像在有意引觀者思考，畢竟，生理上的由盛轉衰，是舞者的困擾，也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苦。《日記VI·謝幕……》，這部70分鐘的舞蹈劇場作品，從一開場就提出一個話題，即如何面對自己的“老”。
這是緊係所有人的生命話題，因此全劇自始至終，總牽著心。而該話題，若論及開來，可以至深至廣——這一點，作為編舞兼表演者的梅卓燕，的確做到了。2009年11月，該劇在香港文化中心首演，曾引得全體起立鼓掌，如今近10年過後，個中厚味與感染力依然不減，以至於總令人忘卻撐起一方舞台的只有獨獨一人的事實——哪怕演出地是在廣州大劇院實驗劇場——一個400多座的場子裡。
舞蹈本是抽象的，用它來表達深刻，並非易事。梅卓燕這篇“日記”之所以能觸及心底，可以說很大程度上，在於取材的真實。儘管，素材大部分都取自她的一些個人材料，如她曾經編排的舞蹈、用過的服裝道具、交談過的對話、親歷的往事、拍下的視頻、讀過的文字、醫院的體檢數據、聽過的歌曲等等，但正因為真實，其組合呈現出來的面貌，如同一部人生紀錄片，尤其是展示了她作為舞台之下、聚光燈之外那個真實的“人”，在步入老年時應有的心裡狀態。
《日記VI·謝幕……》裡的舞蹈動作，大多撷取自梅卓燕之前的代表作，包括她二十多歲以獨立編舞身份出道的《遊園驚夢》、三十多歲在香港移民潮背景下反思自我的《獨步》、四十多歲由《紅樓夢》而生的《花葬》、以及有感於香港作家也斯詩歌而作的《流蓮歡》等。不過，舞蹈動作本身，在《日記VI·謝幕……》中已不是焦點，它的串聯，更大意義可能在於濃縮梅卓燕過去數十年的輝煌，並以此反襯出如今年老追憶時的那種失落、哀惋、乃至痛苦。舊作的片段重現得越多，這樣的情緒就越濃，直至全劇後半段，在現實中面臨傷病、更年期症狀、體力下降、容顏衰褪的“老梅”從舊紙箱裡找到曾經的自己——那個已逝去在歲月長河中的“小梅”（由一個衣著、形體與梅卓燕相同的人偶飾）——並吃力的扶起她來，在蹣跚中艱難帶動她胳膊起舞的時候，人生老苦的那種悲涼，被呈現到了頂峰……
很多媒體都曾報導這部舞蹈劇場最初的靈感來源：2009年，正在為自己步入50歲而籌劃慶祝版“日記”的梅卓燕，得知她的好友、一代編舞大師皮娜·鲍什(Pina Bausch)突然去世的消息，而前一年，她們還曾在德國見面，想不到那一面，竟成永別。後來梅卓燕又得知，皮娜在去世前十多天還曾在舞台上謝幕。“這是多麼強的力量和意志，” 1她甚為感慨，這也令她想起其他已逝的親友。自然的，舞蹈日記的構想由“慶生”轉為“回望”，即以一個50歲“老齡”舞者的視角看待“謝幕”之於人生的意義。
大提琴若隱若現的奏出宛若古韻的曲調，一陣空寂襲上心來。“老梅”將往昔的“小梅”輕置於舞台一側，一步一退的拋灑雪花，有如致祭。當舞台全部被雪覆蓋後，那段著名的、刻畫迷茫與掙扎的傘舞《獨步》便開始了。只見翩躚中，油紙傘忽開忽合，順勢上下左右，揚起的紛紛雪絮，在空中打旋，好似萬千雪精靈在淒美伴舞一般……
“最近在聽一本CD——是我的一個阿姨，她知道自己得癌症末期的時候，將她很喜歡的音樂、歌曲錄下來，送給每個朋友……”梅卓燕的獨白忽然再次傳來：
“身體雖然消逝了，但用另外一種方式存在著。有些記載說，人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一生會像特寫大鏡頭這樣子，急速迴轉。我有時候覺得，創作可以把零散四處的一些生命感覺、點滴、情懷，一片一片的記載下來。生命可以被整理。或許，在我們心底下，我們都非常希望被注視、被了解、被愛、被證明——曾經存在過。”
燈光霎時變亮了，幾乎同時，“貓王”的名曲《這一刻稍縱即逝 (It’s now or never)》開始迴盪劇場——這也是阿姨留下的那本CD中最動聽的一首：
這一刻稍縱即逝
請緊緊拥我入懷
吻我吧，親愛的
你是我今晚的人兒
明日已經太遲
這一刻稍縱即逝
我的愛，不由等待……2
“小梅”再度被扶上舞台，在熱情的擁抱和旋轉中，她的身體開始隨節奏擺動，而她，也毫無了開頭的忐忑與躊躇……
梅卓燕臉上綻開了充盈的笑——這位香港史上第一位以編舞和獨舞表演為生的藝術家，儘管也有諸如“榮譽院士”、“傑出女士”、“舞蹈委員會主席”、“舞蹈年獎”與“傑出成就獎”獲得者等諸多榮譽頭銜，然而在圈內外，她一直被尊稱為“小梅老師”，可以說，《日記VI·謝幕……》為此做了註腳。我們有理由相信，不管歲月幾何，她的這一尊稱將會繼續存在，而她也會繼續——
上台-謝幕-再上台……
© 譚譚演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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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摘自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2015年10月《日記VI·謝幕……》場刊。
2. 《這一刻稍縱即逝 (It’s now or never)》是“貓王”(Elvis Presley)1960年發行的單曲，其音樂來自著名的意大利民謠《我的太陽(O sole mio)》。文中節選歌詞的原文為：
It’s now or never
Come hold me tight
Kiss me my darling
Be mine tonight
Tomorrow will be too late
It’s now or never
My love won’t wa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