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橋7.8:“絆腳石”與剝奪背後的剝奪

《國家劇院的絆腳石》劇照 © Florian Merdes

天橋7.8:“絆腳石”與剝奪背後的剝奪

作者:譚譚(譚爍)

2010年12月27日,我踏著厚厚的積雪,在波蘭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兩大營區(即奧斯維辛-比克瑙營區)獨自游走了一整天。當時拍下的、為數不多的二十余張相片,在觀演前又被翻了出來。一併翻出的,還有那天睹物而生的陰鬱之感——沒想到,時隔近七年,一點兒都未變淡…… 

滿牆的囚服遺照、猙獰的高壓電網、牲畜般的如廁石墩、成堆的空毒氣罐、令人反胃的焚屍爐廢墟……之所以重溫這些“不快”,是因為《國家劇院的絆腳石》與這段歷史相關,尤其可貴的是,這是一部由德國人自編自導自演、完全基於史料的“真戲”,即通稱的記錄劇場(文獻劇)作品,因此,事先盡可能多的了解當時的歷史,是為觀劇的必然需要。

奧斯維辛集中營博物館陳列的成堆皮箱。這種手提皮箱,也作為道具出現在了《國家劇院的絆腳石》現場。不幸者被遣送至集中營後,手提箱即被剝奪,其中財物被搜刮一空。© tantanyy.com

如果說,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物證,記錄著上百萬受難者如何被強行剝奪行李、大衣、頭髮、財物……直至生命,那麼,《國家劇院的絆腳石》這部記錄德國巴登州卡爾斯魯厄國家劇院演職人員在希特勒上台後所遭受的人生,則透出顯性剝奪背後的隱性剝奪:它在光天化日之下卻不易覺察、其本質邪惡卻被集體默許執行、非血腥暴力卻造成不亞於血腥暴力的後果……

1933年5月16日,納粹武裝親衛隊(SS)在德國卡爾斯魯厄押解七名異黨人士去集中營服刑前,對其進行了侮辱性的遊街示眾。© Stadtarchiv Karlsruhe

上圖中的遊街事件,即德國史稱的”Schaufahrt 1933″,發生在納粹黨取得政權後不久。圍觀市民不僅圍觀,還會接過納粹分發的歌單,反复齊唱,以羞辱其中一位出生自磨坊主家庭、曾擔任過該地區文化大臣的異見官員。這一事件被《國家劇院的絆腳石》作為素材採用,包括那張歌單《遠足是磨坊主的快樂(Das Wandern ist des Müllers Lust)》也一一發給了在座的觀眾,如同當年的納粹之於圍觀者……

演出中,該曲被多次被哼唱,其含義不言而喻。“我覺得:做一個膽小鬼不是件好事,但逞一時之勇而被暴徒打死,也根本算不上好事,”1一位參與圍觀的市民如此說道,這既像告誡別人,又像在自言自語。

他的話不假,但無畏的抗爭者有之,然而,他們大多會和下方相片中的律師所遭遇的那樣,被扒下褲子和鞋子、套上認罪的牌子,在荷槍實彈的納粹衝鋒隊(即“褐衫隊”)的“奉陪”下,遊走大街,並以此形象登上報紙新聞。

1933年,慕尼黑律師麥克·西吉爾(Michael Siegel)試圖控告納粹當局的罪行,遭褐衫隊(SA)攻擊,脖上牌子寫著“我永遠不再對警察不滿”。© Bayerischer Rundfunk

“我們的人民必須充滿同一種精神,同一種信仰、同一種意志,”2納粹黨巴登州大區長官羅伯特·瓦格納爾(Robert Wagner)曾如此說道,他與“元首”希特勒一同被選為卡爾斯魯厄的榮譽市民,該市的中心廣場,也被更名為“阿道夫·希特勒廣場”。

1933年5月11日,全市舉行大規模防空演習,這意味著,要開始為六年之後的世界大戰做準備了。卡爾斯魯厄劇院為配合防空演習,中止了例行演出。而作為國有文化機構,它還要配合新頒布的《公務員聘用法》,並開始“依法”解聘那些不屬於“人民”的人——不管他們多麼優秀、多麼受觀眾愛戴。劇院公演的劇目內容,也作了大幅調整,那些“令人緊張、媚俗、和不淨的實驗作品都被禁止,但國家劇院會給那些帶來陽光的、讓觀眾放鬆的作品開綠燈。”3

《國家大劇院的絆腳石》開演之前。四位站立者為演員,觀眾散坐於舞台四周,有親臨歷史之感,相互間亦可窺見隨劇情而變化的表情。© tantanyy.com

上述史料,均成為了《國家劇院的絆腳石》的一部分。拿導演克羅辛格(Hans-Werner Kroesinger)的比喻:好的取材,就如同投入湖中的小石塊,體積雖小,卻能激起無數漣漪。

全劇對歷史文獻細緻入微的拼接,立體的勾勒出當時的大環境——那種剝奪異見、剝奪法律公平、剝奪知識與知情權的國家社會主義(National Socialism)大環境,而以檔案、信件等文本素材還原出的四位人物——即慘死集中營的女高音歌唱家莉莉·楊科洛維奇(Lilly Jankelowitz)、不甘受辱而自殺的演員保羅·戈麥克(Paul Gemmecke)、飽受摧殘苟活至戰後的演員赫爾曼·布蘭德(Hermann Brand)、以及遭當局欺騙而無法獲得應有賠償的提詞員艾瑪·格蘭德特(Emma Grandeit)——則正是被那一環境剝奪後的犧牲品。

演出結束後,參考過的真實史料文獻也一一展示出來,供觀眾欣賞,其中包括當年的信函、公文、報刊、雜誌、法律文書、解密檔案、海報等© tantanyy.com

觀看《國家劇院的絆腳石》也教會了我三個德語單詞,即“萬歲(即向希特勒問安的Heil)”、“元首(Führer)”和“人民(Volk)”,因為它們出現的頻率實在太高。以“人民(Volk)”為例,在全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裡,一共出現了38次4,平均每3分鐘出現一次,由此反映出,當時的德國對該詞是多麼的重視……

“藝術的舞台必須置於人民中央。”
(The art of the stage must take its place at the centre of the Volk.)

“慶祝人民獲得解放!”
(To celebrate that the Volk has been freed!)

“我們必須為人民著想。”
(We have to think of the Volk.)

“專為德國人民的劇院。”
(The Theatre for the German Volk.)

“這一宣傳是為人民服務。”
(This propaganda is in the service of the Volk.)

……

7月8日演出時,中文字幕將“Volk”直譯為“人民”,但該劇英文劇本中的Volk,則保留了德文模樣。

“為什麼Volk不譯成英文的People?”我向編劇雷吉納·杜拉(Regina Dura)求教。

“因為納粹時期,‘人民’專指所謂的‘雅利安人’,”杜拉一邊解釋,一邊抬眉,頭也微微點著,語調透出極度的不認可。她提到的“雅利安人(Aryan)”,即德國納粹劃定的優等日耳曼人種。

不過,《國家劇院的絆腳石》劇中人物之一的保羅·戈麥克——這位原本毫無“人種”問題的國家級功勳演員,僅僅因為妻子是猶太人而受牽連,最終自殺身亡,不禁令人唏噓。可見那一年代,自己是“人民”還遠遠不夠,只有包括配偶在內的所有社會關係都為“人民”,才有不被剝奪生存權的可能。

可是,如此定義“人民”,是否也是一種剝奪?

2017年7月8日下午開演之前《國家劇院的絆腳石》戲劇構作向觀眾作簡要講解,其左手拿的是一塊絆腳石樣本。© tantanyy.com
演出現場陳列的絆腳石樣本。鑲嵌的銅牌上,刻有遇難者姓名、出生年月、遇難地點及遇難時間等信息。© tantanyy.com

何謂”絆腳石“?

“絆腳石”如普通鋪路石一般大小,其上鑲有銅板的袖珍型紀念碑,被嵌入地面,意在提醒路人“永遠銘記歷史上對猶太人、茨岡人、政治犯、同性戀者、耶和華見證人以及‘安樂死’計畫受害者的驅逐和屠殺”——該項目的官方網站上這樣寫道。自2015 年1 月起,已鋪設的絆腳石數目不斷增加,目前全歐洲共計有5 萬塊分佈在1300 個不同地點的絆腳石。它們通常被安置在納粹受害者生前的最後一處私人寓所門口。只有卡爾斯魯厄一地為歌唱家莉莉• 楊科和演員保羅• 戈麥克鋪設的絆腳石是個例外。2014年11 月10 日,這兩塊絆腳石被安放在巴登州國家劇院票務中心入口處。兩位藝術家有著相同的命運:他們都是在納粹統治時期基於“種族”原因而遭到解雇、迫害和流放,以至喪生。

——《國家劇院的絆腳石》中文節目冊,p.4-5

藝術家琨特爾·德姆尼格 (Gunter Demnig)在製作絆腳石。他也是絆腳石項目的發起者。


© 譚譚演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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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I think: it’s not nice being a coward. It’s nice to be brave. But being battered to death by a mob for being brave, that’s not nice at all.”

2. “Our Volk must be filled with one spirit, one belief, one will.”

3. “Cramps, kitsch and unclean experiments are banned, but the State Theatre will find room for plays which bring daylight, which provide the audience with relaxation in its programme.”

4. 根據《國家劇院的絆腳石》2015年6月21日首演版英文劇本統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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